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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方无隅那三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闭门不出,直到三天后的星期六,他趁夜到戏院前,看到顾司令按照一如既往的时间出了门。

    他跟随他到一栋公房前,女人住在二楼,顾司令左右一看,猫进了公房。方无隅看到二楼的窗户亮起了灯,他觉得有点冷,手不知为何总是想抖。

    方无隅也进了公房避风,差不多半个小时后,他上了二楼,坐在楼梯口死死看着那扇门。

    差不多半夜11点半时,有门把手转动的声音。方无隅一吓,从楼梯上跳起来。对方开了门,但顾司令没出来,似乎是在和情人做最后的温存,对方圈着他脖子不肯放他走,顾司令正在说些咿咿呀呀的羞话。

    这是最好的机会。

    方无隅整个人绷紧,一直在抖的手突然静止了,他为自己身上这奇异的变化而吃惊,未免错失良机,他终于跨步到门前,一把打开虚掩的门。

    门内的两人同时惊讶,顾司令猛一回头,方无隅就把手术刀插进了他的脖子。他的动作又准又狠,练习了整整三天。

    整个过程快得在场的三人都来不及反应,方无隅都没料到自己出手可以这样迅捷。他大概需要感谢安德烈,教会他使用手术刀。可惜安德烈如果知道他拿手术刀杀人,恐怕并不会开心。

    等女人的惊叫声响起时,方无隅一把捂住她嘴巴,威吓她闭起眼睛并且不准出声,随后低头,看到地板上横躺着的顾司令。

    顾司令死了大概几十秒,他握着脖子上那把手术刀不知如何是好,在抽搐中吐了几口血,最后终于一动不动。他大概没有想到自己的死亡会这样平常,连与凶手搏斗的机会都没有,他维持了一辈子的体格竟没有派上用场。

    方无隅在几十秒里犹如石化了般,竟没敢去动他,直到顾司令死透了,他才回过神,搬起他的尸体,艰难地把他抱下了楼。

    他一直在默念不要遇见人,不要遇见人,而顾司令在他肩上逐渐变得沉重起来。

    方无隅没毁尸灭迹,作为一个医生,他知道毁尸灭迹有多难,而且他也不想那么做。

    方无隅把尸体拖到了一条十字路口,他累个半死,仰头望天时,突然也不怕了。

    他拿出早就藏好的油漆桶,泼在了顾司令身上。油漆鲜红,在暗夜里刺眼得可怕,令人胆寒。

    方无隅做完一切,他跨过顾司令的尸身,撞进浓稠的夜色里去。

    第30章 莫须有

    第二天顾司令被发现抛尸在十字路口。

    他身上被泼满了油漆,杀人凶手用鲜红的颜料在地上写了“天道不公,死不足惜。戮此贼身,吾辈崛起。”十六个大字。

    文宣队的人到场时,看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,吓得呆若木鸡。几分钟后,他们伏尸痛哭,派人把顾司令早已冰冷僵硬的尸身给抬走了。

    云城风声鹤唳,文宣队众人像发了疯般进行全城搜捕,誓要抓出杀人凶手。他们在短短两天之内,拘捕了将近五十多个嫌疑人,在刑讯拷问没有结果之后,文宣队下令三天后公开举行讨伐大会,地点在云城最大的广场上,要求云城所有人都要参与。

    大家都知道讨伐大会意味着什么,这两年来,大家也都看明白了文宣队的做事风格,云城没被当年的战火击溃,却在这700多个日夜里磨掉了这座小镇的神采风光,现在罪魁祸首死了,而死在这罪魁祸首手上的人却已经不计其数。这个死并非肉.体意义上的死亡,很多人被折磨疯了,类如主任,很多人精神颓靡,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。大家都希望文宣队的人能死绝,但事实告诉他们,死了一个罪魁祸首,将会有更多云城的人为其陪葬,如果死了整个文宣队,大概云城就要变成一座死城。

    所有人战战兢兢地等着那个讨伐大会的日子逼近,在倒数第二天的时候,古怪的宣传单飞遍了云城。

    那张宣传单上只写了十六个字,即文宣队队长死时那十六个字:天道不公,死不足惜。戮此贼身,吾辈崛起。它们飘得满街都是,没人知道是谁干的,深秋季节,狂风大作,倒是因此造成了诡谲又震撼的场景——云城大街小巷,铺天盖地,全是这飞舞的宣传单。尤其对方在最后四个字,“吾辈崛起”上用的是描粗的红笔,特意勾勒出了重点。

    这让云城的人都以为是真的从天上飘下来的,人在绝望境地里,尤信鬼神,他们觉得连上天都看不过去,甚至觉得顾司令就是遭了天谴。

    宣传单飘进了红十字会,盖上方无隅的脸,他抹了一把,呆呆地看着上面这十六个字。

    方无隅作为真正的作者,却始终也不知道是谁挪用了他的字。他猜测云城埋伏着一伙地下分子,早已不满文宣队的作风,试图与文宣队较劲。他们借用了顾司令的死和凶手留下的诤言来制造舆论,鼓动人心。

    方无隅极想找到他们,加入他们,让这一切尽快结束,救出孟希声。

    原本方无隅不会去讨伐大会,但那天他按时抵达,看到汹涌的人潮不止站满了广场,更几乎把几条巷子都淹没。文宣队在广场中央搭了个竹木台子,他们像标兵一样竖在台下,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一个大喇叭组织秩序的人冲着喇叭大喊,喉咙都要破了。

    大会开场没多久,那五十多个嫌疑人就被推上了台。他们满身伤痕,触目惊心,有几个在批.斗过程中晕倒,被文宣队的人拎出来,跪到台下去,跪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,近距离的视线冲击让最内圈的老百姓们都敢怒不敢言。

    方无隅看到一半,便不想再看了,以他的距离,他其实也看不到多少,遥遥地只能望见那台上扎堆了好多人。正要转身之际,他听到讶异的低呼,他发现周围的人都抬起了头,他也下意识跟着抬头,看到无数张宣传单从半空飘落。

    大家跳着伸手去抓,抓到的人就给身边的人一张,直到人人手里都攥了四五张。

    宣传单却还在飘着,铺天盖地的,把视线都殃及。文宣队在怒斥,冲着这鬼神不知的对象厉喝,骂到最后也不顾身份体面了,脏字都飙了出来,直到变故发生。

    有个嫌疑人咬住了飘过来的宣传单,在看清上面的十六个字后,大声把这十六个字喊了出来。文宣队把他从台上揪起来,推搡之间,这人一头飞扑下台,撞在了坚硬的地面,在地上抽搐了几下,然后身子一歪,没了动静。

    他大概是死了,亦或者只是昏迷,但在此时此刻,所有人都觉得他是死了。有个声音从人群里传出来,因为距离的关系方无隅没能听见,只有些微的余音散过来。很快,他看到前面开始骚乱,后面也跟着躁动不安。

    变故在短短一分钟之内就失衡了。

    无数人冲上高台,前赴后继。楼梯被挤满,他们便撑着台子翻上去或跳上去。台上的五十多人很快被他们释放,最强壮的男人们抱着他们保护他们,文宣队手里的喇叭被一个个拍掉,一开始文宣队还在喝骂,后来逐渐变为惨叫。

    仅仅五分钟,事情已经一发不可收拾,文宣队被人群淹没得看不到了,人流的踩踏迅速升温,数不清的人被绊倒在地,可即便这样也没能阻止发了狂的人群。他们不顾一切地上前,把高台挤塌,抓着手里的宣传单塞进文宣队的嘴巴,突然在700多个日夜后终于被激出了兽性,张牙舞爪地开始咬人。

    方无隅屏住了呼吸,他被人不断地拱上前,那一刻他灵光乍现,高喊道:“监狱!监狱!戏院!戏院!我们去救他们!我们一起去放了他们!”

    很快有人跟着他一起喊,队伍改变方向,人流涌向四面八方,大家奔着戏院和监狱而去,去救自己还陷在那里的亲人。

    方无隅跌倒了两次,被人踩着从身上过去,痛得他全身都要散架。他好不容易爬了起来,到监狱时,看见警卫正在冲人群开枪。他连忙躲到一旁,几次想跟随人流冒着枪火冲进去,都被遏制。

    大家被枪声吓住了,终于不再发疯,尤其倒地的尸体也让人恢复理智。

    三个小时后,警队勉强控制住了秩序,广场搭建起来的高台轰然倒塌,像一场精心设计的戏本却滑稽得灰飞烟灭了。

    那天满街都是血和宣传单,甚至好几具尸体就这么陈列在地,还没人来收拾。

    到傍晚时暮色浓郁地绽开,晒在一片狼藉的云城内。奇怪的是,这样惨烈的景象并未叫人恐惧,反而让他们突破了长久以来的压抑。血很刺眼,可流得得其所哉。

    几天后云城政府清点损失,一共造成二十一人死亡,将近七百人受伤,其中一百多人重伤,财产损失尚未计数。

    戏院被砸了个精光,所有在审人员被放走,有人用颜料在戏院的幕布上又书写了那十六个字,监狱因为狱警配备火力的缘故,是唯一没有被突入的地方。

    至于文宣队,他们一共三十人,死亡十七人,其余全部受伤,十人重伤,甚至残疾。文宣队的伤亡没被算在大数据里,仿佛他们是特殊的。

    这件事上传到了高层,很快文宣队被严厉批评,指责他们在云城的所作所为。

    消息传到大家耳朵里,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这喧嚣了两年的怪异事件终于要过去。

    谁也没想到,一个月后,又有一支队伍赶来云城,代替了文宣队。他们公开反对文宣队的做法,却在入城的当天就住进了已经修葺好的戏院里,并在戏院外配备了警力。他们送走文宣队的时候还给文宣队总结失败原因,说了一句话,要文斗,不要武斗。

    这七个字便成了云城之后岁月的风向标。

    大家开始发现一切又回到了文宣队刚来的那段日子,那三本花名册再次出现在大家眼底,带着令人惊恐的红蓝绿三色,而新来的人员吸取了大混乱的教训,变得更为谨慎,也更为阴鸷。

    这是1970年,云城再次陷入恐怖之中,所有人的精气神都仿佛在那次大混乱中散尽,没人知道这境况何时能结束。

    方无隅依然眼巴巴地看着孟希声陷在牢狱里,他的白头发倒是一根根地长了出来,摧折着他的年岁。他还是躲在红十字会,这座昔日的方宅,反而成了禁锢他的牢笼,这大概是个报应,让他这不肖的方家子孙尝到了画地为牢的滋味。

    1970年4月,中国发射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,“东方红一号”。方无隅在报纸上读到这则新闻时,想哭,又想笑。人类都可以造一颗卫星飞到宇宙去了,为何心却还是如此狭窄。

    1971年,中国恢复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。这年红十字会收容了一个出狱的知识分子,他曾和孟希声被关在一起。方无隅从他那里得知孟希声在牢里过得并不好。审讯,劳动改造,以及因为自己的逃狱而连累孟希声成为“共犯”,逼迫孟希声说出他的行踪。孟希声早就无话可说了,他沉默,从头至尾地沉默,并承受一切接踵而来的苦难,只有在得知方无隅已经逃出去的那一刻,他才终于挑动了一下眉眼,开心地笑了笑。

    1972年,中国第一枚实用氢.弹试验成功。方无隅离开了红十字会,重新住进了他和孟希声的家。这地方已经被搜过几次,如今已有一年多无人登门。方无隅简单地除了尘,每天悄无声息地在家里生活着,隔壁邻居都不知道他搬回来了。

    1973年,风向开始慢慢变化,方无隅对时事总是敏锐地像动物,仿佛能提前嗅到未来的味道。不等他盼着光明重新到来,却率先从曾经的医院同事那里得知一个令他惊喜又难过的消息——

    孟希声出狱了,他现在就在医院,病危。

    第31章 亲爱的

    方无隅跑到医院的时候,喘得上气不接下气。他惊觉自己的年纪的确是大了,虽然他一直都不愿意承认。

    孟希声躺在病床上,瘦得几乎脱了相,明明年岁比他小,却比他苍老得快,白发显然易见,皱纹也鲜明地镌刻在那张脸上,正阖目而睡,紧拧着眉,似乎在做恶梦。

    方无隅惶惶地触碰他,抚摸他,医生说他胃疼得不行,刚给他打了镇定剂,这会儿还没醒。正要向方无隅说明孟希声的病情,就见这老先生突然抓着病人的手,趴在病床边,哭得泣不成声。

    这似乎成了一个可怕的惯例,就像当初方无隅听人给他唱《送别》的时候,那句“人生难得是欢聚,惟有别离多。”他们真的大半辈子都在不停地别离,每次别离,都长达两千多个岁月,每次相逢,都是一方抱着一方痛哭流涕。

    孟希声提前出狱是因为旧疾复发,今年是他被关的第六个年头。其实这六年来他的病复发了很多次,监狱里缺医少药,每次都靠他自己生挺过来,或者去医务室吞两颗止痛药。这半个月来情况变得更为严重,他先后疼晕了五六次,前天半夜疼得死去活来,医务室的医生束手无策,他便被送到了医院,诊断后判定为胃出血。

    医生把情况告诉方无,他们要立即进行手术,但手术的风险很大,因为孟希声太虚弱了,他伴随心律不齐和贫血症状,以及许多小毛小病,健康可以说是磨损殆尽,即便手术成功,术后恢复也会极慢,且极有再次复发的可能。

    方无隅是个多剔透的人,医生其实不需要说这么多,他已经明白了。对方无非是想告诉他,这次手术的成功率极低,即便成功了,孟希声的身体遭受如此重大的创伤,他的寿命也不会太长。

    方无隅安静地听完,点点头,没回答医生,回病房去了。

    孟希声在第二天早晨醒来,方无隅一夜没睡,看着他薄薄的眼皮子动了动,慢慢睁开那双无神的眼睛。

    方无隅哑着嗓子在他颈边说:“亲爱的,是我。”

    孟希声还穿着灰色的囚服,居然在窗外初升的阳光下透出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。他在方无隅的声音里颤抖,胡乱地摸着他的脸颊,好久才停下来,用十根手指头,描摹出他的轮廓。方无隅吻住他的嘴角,把自己和孟希声紧紧相抵,恨不能融在一起,好求个圆圆满满,再不能分离。

    那句亲爱的让孟希声破涕为笑,一把年纪,却和当年笑得如出一辙,像春风吹绿了江南岸。

    方无隅把手术的风险告诉了他,身体是孟希声的,他不能为他做决定。孟希声想了想,很快点头,他说:“我做。”

    方无隅也点头,意识到他看不到,便去抓紧他的手,说:“好。”

    1973年的深冬,孟希声进行第二次手术,在鬼门关前九死一生地归来。方无隅做好了一切的准备,甚至想过当孟希声的尸体被推出手术室时,他该如何面对。可这一次,孟希声仍旧活下来了,他刚强地令方无隅都不可思议。